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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·世相】归(征文·小说)

日期:2023-10-02 11:49


才良
   有一丝风从微启的窗户缝隙中挤了进来,虽然很轻微,可我还是感觉到了。我睁开眼,循着风来的方向向窗外望去,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,尽管我家在三楼,但我依然能望见它巨伞般的树冠和挺直粗大的躯干。杨树叶子摇晃着,细碎的阳光也跟着晃,一会儿闪出来,一会儿又不见了。树叶深处肯定有蝉,而且不止一只,因为我听到了蝉声,是相互应和着的蝉声。
   我躺在床上,尽量不动,一动就浑身疼,更不敢坐起来,我的两片屁股上已经没有多少肌肉,一旦坐着,就像把两根骨头立起来顶着整个身体,那种痛更加难以忍受。我放弃这种努力,只有躺着最节省力气。
   娘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,把洗好晾干的我的衣服收进来,放进我的衣橱里。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,问我感觉怎么样,要不要喝水吃东西?我懒得理她。我已经病入膏肓,还能感觉怎么样?虽然他们都在瞒我,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。我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,今年才四十五岁,身高一米八,在没得病之前,足有一百五十斤,可现在,我感觉自己轻得就像一团空气,一站起来就晃晃悠悠的,随时有可能从窗口飘出去。飘出去也好,一了百了。
   手机响起“嘀”的一声,我拿起一看,是安安,我老婆,不,是准前老婆。就在十天前,我们刚协议离婚,二十年婚姻换了一张白纸。当天,她就收拾东西从家里搬了出去,但是,我不恨她。
   你最近怎么样,爸妈回去了吗?小惜呢?我好想去看看你。
   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滚落,有些烫。我举着手机,克制着内心的酸楚,半天才回复道:爸妈都在,小惜挺好。
   我还能说什么呢。我跟她已经没有关系,何必再多生枝节?即便我有心,即便还有爱,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,管不了任何人,也不想再为任何人费心神,我只盼着那一天快点来,来了,大家就都解脱了。只是可怜我的小惜了,他还不满十岁啊。
   小惜是我的儿子,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,叫小可,今年二十岁,在读大二。其实,我原本没什么不放心的,有他妈妈呢,可现在我们离婚了。小可大了,我父母有两个姐姐照顾,只有小惜,我左右放不下。
   好疼。明明早上刚吃了止痛药,现在它又开始攻击我,这可恶的疼痛!我咧了咧嘴,抽了口冷气,紧紧攥住身边的被子。
   迷迷糊糊中,我恍惚看到房间里飞进一只鸽子。房门紧闭,窗户也关着,它是怎么进来的?我暗自纳闷。鸽子轻轻落在我的床头,像久违的老朋友那样久久地盯着我看,我伸出手去,它就用嘴轻啄我的手心,跟小时候一样。我欣喜地拍拍它的头,小鸽子,你跑哪儿贪玩去了,这么久不回家,我还以为你迷路了。鸽子望着我,不说话,眼里流转着波光。门突然开了,我听见有脚步声,小鸽子被声音惊动,一抖翅膀,飞走了。
   良子,你正阳叔来看你了。爸爸走到我近前说。我一下清醒了,原来,刚才不过是场梦,没有鸽子。
   正阳叔是我的远房族叔,还是我的好朋友,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深交的人。二十年前,我下岗了,那时小可尚不满一岁,安安为了照顾她辞职在家,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在我身上,一下岗,我们家的日子很快难以为继。为了养家糊口,我买了一辆二手机动三轮车,给人送货。在车站等活儿时,遇到了正阳叔。他们单位也不景气,正阳叔虽然没下岗,但单位实行轮班制,他利用工余时间拉活挣点外快。
   正阳叔比我干得早,已经有了一些固定客户,不用到处“趴活儿”。他那天从车站路过,看见了正在等活的我,就说,我手里正好有个活,一个人忙不过来,不如咱俩一起去吧。从那,我俩经常一起出活收工,他还把他的客户介绍给我,两个人干不着的活他也让给我。我过意不去,正阳叔就摆摆手,轻描淡写地说,咱爷俩谁跟谁?别跟我客气,你比我更需要这个活。我不再说什么,可我知道,他同样也很需要,他女儿那时才三岁,他老婆也没工作。
   那段时间虽然不长,但我俩却结下了非同一般的情谊,有什么事情我都愿意跟他唠唠,他是我唯一可以敞开心扉的人。
   怎么样,好些了吗?正阳叔坐在我身边问。我心里刻意营造的漠然和平静,突然被他的这一声问候打破,潮水般的委屈和难过席卷而来,眼泪再也不受控制,我呜咽着,正阳叔,我熬不下去了,呜呜,安安走了,小惜还那么小,爸妈也老了,我该怎么办……
   正阳叔递过几张纸巾,轻声地安慰着我,耐心地等我平复情绪。奇怪,哭过之后,我感觉自己好多了,有了精神,也有了力气,身体似乎也没那么疼了。我坚持要坐起来,我想把我的心里话好好跟他说说。
  
   安安
   望着手机屏幕上冰冷的几个字,我半天无语。才良到底怎么样了,他疼不疼,渴不渴,热不热?可他只给我这么不疼不痒的几个字,唉。也是,我们俩已经没有关系,他不需要我了。
   可我还是放不下他。二十多年的夫妻啊,哪能说放下就放下?更何况,我压根儿就不想离婚!
   但那个家,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。公婆在,姐姐在,根本不需要我在。我和他们无法心平气和地待在一间屋子里,几乎天天争吵,这让病中的才良怎么承受?他们都是他的亲人,分不开,能分开的只有我。
   协议离婚那天,公婆和姐姐都在,他们和我都出乎意料地平静。才良说,我病了,没有心力搬来搬去的,房子归我,小可和小惜也跟我,有爷爷奶奶照顾,你放心。你这些年操持这个家不容易,咱家里还有点钱,给你二十万吧。按说应该都给你,可我目前这情况……我打断他说,咱家什么日子我最清楚,这二十万我就先替儿女们收着,什么时候用钱了再找我要。放心,我有工作,养活得了自己。
   走出家门,我有片刻的恍惚,不错,这个小窝是公婆出钱买的,可里面的陈设和锅碗瓢盆都是我亲手置办的,我的青春和爱都挥洒在里面了。如今,我能去哪儿呢?去哪儿我都不放心孩子们,不放心才良,我不能离他们太远。
   于是,我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,这里离单位近,离他们也不远。想孩子了,我就到家附近去看看。
   放下手机,我走到窗前。窗台上有只鸽子,咕噜咕噜地叫着,像是在寻找什么,又像是在等待什么。它来回踱了几步,又歪了脑袋看了看我,忽然一矮身,振翅远去了。我心里猛地一动,难不成是才良派来的?
   才良喜欢鸽子。小时候他家里养过,鸽子很听他的话。我们结婚后,他还在阳台搭了个窝,养过几只鸽子,只是邻居们都反对,他不得不放弃了。但在老家,公婆一直帮他代养着一群鸽子,每年的鸽子节,才良都会去参加。他说鸽子有灵性,飞多远都不迷路。
   可是,我们的婚姻迷路了。我曾天真地以为,相爱是两个人的事,只要我真心对他,他真心待我,就足够了。事实证明,是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。我们的婚姻,先天营养不良。
   跟他认识时,他爸还是村主任,在家里和在村里一样说一不二。我婆婆属于墙头草,其实连墙头草都算不上,她唯“夫命”是从,当然,这是我后来品出来的。不知是嫌弃我家的家境,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他们儿子,第一次登婆家的门,我就感到了他们态度上的轻慢,但我那时完全沉浸在对爱情的向往里,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。后来我们就结了婚,第二年,有了女儿小可。
   公婆没时间来给我看孩子,我娘家只有一个残疾哥哥,我于是做起了全职妈妈。两个人时,觉得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,有了小可,多了一张嘴,开支却多了好几倍,收入少了,支出多了,日子越来越紧巴。
   屋漏偏逢连阴雨,才良后来也下岗了,生活一下陷入困顿。为了养活我们娘儿俩,才良不得不跑三轮拉货。
  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,一地鸡毛的日子消磨了婚姻中所有的美好,我们开始频繁吵架拌嘴,孩子哭,大人闹,鸡飞狗跳。我承认,我脾气不好,属炮筒子的,点火就放,但我放出去也就没了,从不会记在心上。才良刚开始沉默,被我逼急了,就吼一声,摔门出去。
   有一天,才良拉了一车建筑废料,在红绿灯前被交警扣了,说他超限超载,要罚款。才良不肯,情绪激动地跟交警理论辩解,拉扯中,三轮车失去平衡,倾倒在路上。三轮车报废了,罚款更是一分不少,所幸没有伤到人。才良喊来正阳叔,正阳叔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,跟警察那儿好说歹说,才让回家凑钱,并保证在限定时限内交齐。
   那天正好公婆来了,临近秋收,他们来叫才良回家帮忙。正阳叔和满脸沮丧的才良进门时,婆婆正在唠叨我不会做家务,不懂人情事理,看见才良吊着一张脸,衣服还掉了一粒扣子,婆婆立刻终止了对我的“教育”,围上去拉着才良连问怎么了。
   才良下岗的事原本是瞒着公婆的,这下彻底瞒不住了。婆婆抹着眼泪,埋怨公公不关心自己儿子,公公紧皱眉头不吭声,过了一会儿说,才良下午跟我回家取钱,回来再找个单位上,咱不能干这个。
   半年后,才良真的又找了家单位,工资不算高,但比跑三轮强多了。小可也会说话了,会走路了,我们愁云满布的日子终于现出了曙光。
   小可八岁那年,我们的婚姻迎来一场空前的危机。起因是小可的生日,具体什么事情想不起来了,也许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,却引发了一场地震。桌子掀了,杯盘碎了一地,公婆勒令他们儿子跟我离婚,然后扬长而去。
   不就是离婚吗,谁怕谁?这种“大吵三六九,小吵天天有”的日子,早就把我们折磨得精疲力竭了,只要稍微加一点外力,就足以颠覆它。那次的离婚就像这次一样,没有大吵大闹,人往往就是这样,在事情不确定之前,总是患得患失,左右为难,一旦知道了结局,反而无所谓了。
   但事有凑巧,就在那几天里,我发现自己怀孕了。严重的妊娠反应引起了才良的注意,他反悔了,坚决不离。他说他错了,他不想离,现在有了儿子(他怎么知道是儿子?),他更不离了。我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——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。
   我们有了小惜,在一起又生活了十年。凭心说,后面的这十年比前十年幸福快乐得多,我们都在生活的磨砺中长大了。可那又怎样呢,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分手?如果当时我们及时止损,才良是不是就不会得上这样的绝症呢?这十年究竟是对还是错?
  
   正阳
   才良虽然是我侄子,但其实我只比他大三岁,我俩又有那么一段车站“趴活儿”的共同经历,这无形中拉近了我们的关系,既是亲人,更是朋友。
   才良不能受风,空调风扇都不能用,因而他的屋里格外闷热且空气混浊,人一进来,身上立刻变得粘稠,呼吸也不大顺畅。我强忍不适,坐在他床前的凳子上。
   才良宣泄情绪之后,变得精神了许多,他坚持坐着,兴致勃勃地跟我聊起了天。从开三轮一直聊到他和安安的婚姻现状。我很感慨,很想跟他多聊会儿,但更怕他身体受不了,在他停顿的空隙,抽身退了出来。
   客厅里,正刚——才良的爸爸、我的堂兄,正坐在沙发上等我。我在他旁边坐下,还没来得及出言劝慰,两颗硕大的泪珠已从正刚脸上滚落,无声地跌向地面。他咧了咧嘴,苦核桃一样的脸上满是愁云,骨髓里都满了,不中用了,活不成啦……你哥我这是啥命。刻意压低的声音里,透出彻骨的冰冷和无助。
   我鼻子一酸,也不由落下泪来。谁能想到,才良刚查出病不足半年,竟已无药可治,医院建议他回家调养。
   才良不满十岁的儿子小惜倚靠在沙发一端,安安静静,面无表情。我看着小惜对正刚说,为了这俩孩子,你和嫂子也得打起精神来,把自己照顾好,让才良努力活下去。
   正刚抬起手狠狠擦了擦眼睛,振作了一下,拉过小惜,孙子,给爷爷听好喽,咱一定要好好读书,活出个样儿来,有个爷们儿气!小惜懵懂地望着他,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,但很乖巧地点了点头。
   嫂子冲了杯茶,放在我面前,又指了指才良的卧室,摇了摇头说,什么都吃不下,只能喝点流食……也不说话,问啥都不说。我们还想指靠他养老……可怎么好?她抽泣着,用手擤了擤鼻涕。
   可就在刚才,才良分明跟我聊了好长时间。我好想告诉她不是那么回事,可我忍住了。
   安安呢?我没话找话地转移了话题。
   离了,搬出去住了。这媳妇忒不懂事,这些年,从没叫过一声妈。俩人还经常吵架,俺儿跟她受罪了。提起安安,嫂子似乎有道不尽的委屈。
   我抬起下巴点了一下小惜,示意她孩子在呢,她才住了口。
   才良和安安的事我是知道一点的,但我无法去评判。在我根深蒂固的观念里,夫妻之间的事儿就该俩人自己解决,其他人不必掺和,掺和得越多,越容易坏事。
   才良住院时,我去陪护过,出院后也多次来看望,亲眼目睹过他们一家人的相处模式。在医院里,哥嫂嫌弃安安粗枝大叶,看护才良不够细心,粗言恶语地赶她出去,转身让才良姐姐来帮忙照顾;才良回家后,哥嫂对安安仍然不放心,把照顾才良的“大权”又一次交给了才良姐姐。安安每次到才良跟前伺候,都被哥嫂拒绝,仿佛安安是局外人。越是这样,哥嫂越看她不顺眼,婆媳之间龃龉不断,有时当着才良的面,双方就吵得不可开交。或许他们忘了,家里还有一个病人,或许,他们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才良,自己才是最爱他的那一个。就是不知哥嫂想过没有,才良想要的究竟是什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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